泪壶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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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希望将自己的骨灰制成一只壶—这是妻子愁子临终前一个月向丈夫诉说的愿望。
当时听了,丈夫新津雄介只感到妻子是被病魔折磨得心智有些糊涂了。
然而,妻子却十分认真!
“反正我是不行了,将我的骨灰做成一只美丽的壶吧。”
妻子才三十六岁,一年前患上了乳腺癌。以前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有段时间,她感到左胸有个硬块,可也没十分在意,一直到病灶发展到了相当程度才去医院,诊断结果为乳腺癌,便马上住院动了手术。
当然,动手术割去乳房,这对愁子来说是有些不情不愿,但想到性命攸关,也就只好认命了。应该说手术做得十分细致,不但割去了左乳房,还将腋下至淋巴范围内的所有可能含癌细胞的组织都清除得干干净净。可是才半年便转移了,而且确诊为肺癌。
雄介和愁子一开始都感到人尚年轻,不太会有生命之虞,然而他们不知道,恰恰是因为年轻,才促使癌细胞快速地扩散开来。
过了新年,春回大地,犹如被这万物竞发的大自然吸走了精气似的,愁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能挨到樱花盛开的季节,医生终于明说了她的生命仅剩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因为他们婚后没有孩子,所以雄介外出旅游,甚至去酒吧喝酒,总是将妻子带在身边。在同事朋友间,他免不了被冷言冷语地说是“妻管严”,因此难以想象,没有了妻子,他的日子将怎么过下去。
可是,现实是无情的。雄介望着妻子病入膏肓的样子,不得不相信医生的话。
妻子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消瘦,也许是肺部受癌细胞损伤已十分严重,稍微说几句话便会引起剧烈的咳嗽,甚至喘不过气来,以致身体更加难受。
强忍着这种痛苦,妻子竭尽全力向他倾诉道:
“家里……不是有一个骨灰瓷盆吗?”
所谓的骨灰瓷盆其实是一个将动物骨灰拌在陶土中制成的盆子。据说拌入的是牛的骨灰。这骨灰瓷器的制作工艺最早是英国人发明的,也许是无机物质的瓷器中含有了有机物质的骨灰成分,所以烧成的瓷器显出一种淡淡的浅灰色调,感觉十分自然柔和。因为这天然浑厚的质地深受人们的喜爱,所以这种工艺很快在世界各国得到普及,不过上档次的精品还是英国产得多。
五年前,雄介与愁子去欧洲旅行时,在伦敦一下看中了那个盆子,于是便将它买了回来。
愁子也许对当时听说的骨灰瓷器的制作方法印象深刻。
“牛的骨灰……可以制成盆子、花瓶……人的骨灰,也可以做成一只壶吧。”
确实她说得没错,可是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器,却是迄今为止闻所未闻的事。
“我已经不行了……最多还有一个月。”
雄介心里想说“别瞎想”,可又有谁能比愁子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呢?虽说身患绝症,但愁子的头脑是十分清醒的,此时此刻用言语去安慰她,只能使她徒增悲伤而已。
“与你结了婚……你待我这么好,我心里真是很感激的。”
这话是愁子说的,但雄介也是相同的心情,而且与此相比,雄介心里还多了一分悔恨:早知道将要如此早地分别,平时应该再待她更好一些才是呀!
“嫁给你这样的丈夫,我就觉得……没有白白浪费了这人生……”
愁子每说几个词,便会引起剧烈的咳嗽,雄介劝她不要多说话,可她还是挣扎着说:
“我死后……请不要忘了我呀。”
“当然,怎么会忘了呢?”
“永远不忘……将用我骨灰制成的壶……放在你身边。”
“……”
“我死了,也想伴在你身边。”
愁子的话,使得雄介不忍心说出人的骨灰是不能被制成壶的。
“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呀。”
又过了半个月,愁子由于咳嗽厉害与呼吸困难已不能进食了,每天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她整个人完全脱了形,双眼凹进两个深深的窟窿,下巴削尖,看上去像一个幽灵似的。
看着自己这副可怕的形象,愁子哀怨地诉说:“你不照我的话做……我可是要变成鬼来找你的。”
说着从被窝里伸出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指,雄介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小指钩住了愁子的指头。
“我一定会照你的话做的,你好好休息吧。”
再过一个月,愁子的生命便到了尽头。
如果真像医生所说的,愁子在一个月后离开人间,雄介嘴里不说,可心里的悲伤是可以想见的。然而,也正是在这个瞬间,他从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遵照妻子的心愿将她的骨灰制成一只壶。
从技术上来讲,用牛骨能制作瓷器,那么用人骨就不应该不行。
雄介翻看了不少有关瓷器的书籍,书中记载作为骨灰瓷器主要原料的骨灰用任何动物的都没关系,只是用牛骨制出的东西杂质最少而已。
这样看来,虽说人骨与牛骨的有机成分—磷酸、钙质等比例会有些不同,但烧成灰后,本质上是不会有太大的差别的。雄介对自己的认识不太有把握,又去请教了公司里懂行的同事,得出的结论也是相同的。
既然任何动物的骨灰都可以,那么人的骨灰也是没问题的。
这样理论上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便是怎样取得妻子的骨灰,去找谁来制作这么一只壶的问题了。
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壶,是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声张的,只能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这样就必须找一个十分可靠的人才是。
经过反复思考,雄介决定去找在会津经营窑场的陶艺家斯波宗吉先生。
以前,雄介编辑的月刊刊出过有关陶瓷器的特辑,因此雄介去东北地区的窑场采访时结识了斯波。
本来,斯波也不是什么有名的陶艺家,当时只是请他介绍了一些有关会津地区的陶瓷情况而已。
不过在与他的接触交谈中,雄介对他诚实、忠厚的品德产生了颇佳的感觉。
另外,临别时雄介看到那窑场木架上放着的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瓷花瓶,这使雄介对他的手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妻子的骨灰能否制成那样美丽的壶,留传于世呢?”
雄介这么想着,终于拨通了斯波的电话。
先聊了一会儿好久不见的客气话,雄介便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斯波好一会儿没有作声,很明显,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使斯波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看来,我这事太难办了。”
雄介有些灰心地嘀咕了一声,不料斯波却突然喃喃地说道:
“试试看吧。”
“真的?”
“我答应你,可颜色、形状都得依我。”
“这个当然喽。”
雄介点头表示赞同,马上又补充道:
“只是,这东西是纪念我妻子的,希望不要太俗气……”
斯波没有回答,不过可以感觉得出他答应了雄介的要求。
“这样,我妻子也会高兴的。”
“还有,那骨灰能邮寄吗?”
“我自己送到你那里去。可是,不知要多少骨灰才合适呀?”
斯波稍微想了一会儿,说真正称得上是骨灰瓷器的东西,应是一半陶土一半骨灰的比例。
雄介马上想起平时看到的那种盛骨灰的容器来,那样大小的容器盛满骨灰也许不会有多少量呢。
“多一些当然最好,不过单单为了纪念而制作一只壶,骨灰的比例少一些也是没关系的。”
“那么骨灰最好是什么部位的?”
“什么部位都没关系,只是最好将那东西碾成粉末后给我送来。”
雄介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却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
虽说身患绝症,但妻子还好好地活着,雄介却在与人谈论着怎样将她的骨头碾成粉末去制作什么壶,这要是让警察知道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啊!
确实,雄介也已觉得自己的行为触犯了法律。
即使是妻子本人的愿望,擅自取用她的骨灰也是犯了与伤害她的遗体相同的罪行。法律有规定,盗墓、损坏骨灰是有罪的,那么将人的骨灰拌进陶土做成瓷器就更是犯罪行为了。
“只是我有一个请求,这件事请您一定保密。”
“这种事,我去说给别人听,有什么好处呢?”
确实,斯波既然答应制壶,那他就是同案犯了,他是没有理由去对别人说的。
“那就谢谢您了。”
雄介还想问斯波制壶的价格,但想到这种事,即使问他,他也无法回答。他既然答应了,当然知道其中的风险,所以不可能是为了钱才这样做。
“反正我要去你那里,好多事见面再谈吧。”
雄介对着话筒,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个躬。
二
给斯波打过电话一个星期后,愁子便走完了她的人生道路。
临终前一天,愁子还有些意识,直到最后昏迷之前,她还念念叨叨地说道:
“将我的骨灰……做成壶……放在身边……”
妻子遗体火化后,雄介带去两只骨灰壶,将妻子的骨灰盛了满满两壶。
在一旁的亲戚朋友也感到奇怪,雄介便向他们解释说:“不忍心妻子的骨灰被别人乱丢……”于是大家便不再说什么了。
“头七”后,各种丧礼大致都结束了,夜深人静,雄介便将妻子的骨灰取出,放在乳钵中轻轻碾成了粉末。
幸好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在房间里,半夜三更做什么事情也不怕有人看见。
由于癌细胞转移,愁子生前服用了大量的抗癌药剂,所以她的骨头十分脆弱,轻轻一碾便成了粉末。
雄介从骨灰壶里取出肋骨、肩骨,慢慢地又取出手骨、足骨,他一边碾着一边觉得自己就像在伤害着妻子的身体一样。
“再忍一下呀,马上好了。”
雄介原本觉得两壶骨灰应该是不少的,可碾成粉末也只是浅浅地盛满一壶而已。
雄介将两壶骨灰碾成粉末,只留下形似佛像的喉骨,这是一定要留下将来放入妻子的墓里去的。
第二天,雄介便带着妻子的骨粉去了会津,将它交给了斯波。
“粉白粉白的,说这是人的骨头,谁能相信呢?”
斯波说着用手掬起一把骨粉,让那粉末从手指缝间徐徐地洒落下去,接着又说:
“有了这粉,制出来的东西,也许是会有些味道的。”
手里握着骨粉,斯波心里荡起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异样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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