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浆 (第2/5页)
道台大人詹老爷再度下来,镇上有头有脸的都去拦道长跪了。道台大人也是跟菩萨一样眯眯笑,怎样笑也不当用。詹大老爷不着朝服,面孔晒得黧黑黧黑的,袖子卷起两三道,手腕上绑一只小时钟。在镇上住了一宿,可并不是宿在镇董的府上,县大老爷也跟着一起委屈了。第二天,一干大人赶一个绝早,循着路基南巡去了,除去那家客栈老板捧着詹大人亲题的店招到处去亮相,百姓仍然没有一个不咒骂,什么指望也没了,愣等着火车这个洋妖精带来劫难吧。
“在劫在数呀!”
人都咒骂着,也就这样地认命了。
铺铁路的同时,镇上另一桩大事在鼓动,官盐又到转包的年头。镇上只有二百多户人家,连同近乡近村的居户,投包的总有三十多家。开标的时候,孟宪贵的老子孟昭有,一万一千一百两银子上了标。可是上标的不是他一个,沈长发跟他一两银子也不差。
官家的底标呆定就是那么些,重标时,官厅就派老爷下来当面拈阄。
孟沈两家上一代就有夙仇,上一代就曾为了争包盐槽弄得一败两伤。为那个,孟昭有一辈子瞧不起他老子。如今一对冤家偏巧又碰上头,县衙门洪老爷两番下来排解,扭不开这两家一定非血拼不可。
孟家两代都是耍人儿的,又不完全是不务正业,多半因为有那么一些恒产。
孟昭有比他老子更有那一身流气,那一身义气。平时要强斗胜耍惯了,遇上这样争到嘴边就要发定五年大财运的肥肉,借势要洗掉上一代的冤气,谁能用什么逼他让开?
“我姓孟的熬了两代,我孟昭有熬到了,别妄想我再跟我们老头一样地窝囊!”
守着县衙门差派下来的洪老爷,孟昭有拔出裹腿里的一柄小镶子,鲛皮鞘上缀着大红穗。
“姓沈的,有种咱们硬碰硬吧!”
沈长发是个说他什么样人就是什么样人的那种人,硬的让着,软的压着。唯独这一遭是例外,五年的大财运,可以把张王李赵全都捏成一个模样儿。
“谁含糊谁是孙子!”沈长发卷着皮袄袖子,露出手脖儿上一大块长长的朱砂痣。
洪老爷坐在太师椅上抽他的水烟,想起斗鹌鹑。手抄到背后,扯一下压在身底下太紧的辫子梢儿。
沈长发心里拨着自家的算珠盘儿:铁路占去他五亩六分地,正要包下盐槽补补这个亏损。不过戳两刀的滋味大约要比亏损五亩六分地痛些。
“去!”冲着他跟前的三小子喝一声,“家去拿你爷爷那把刀子来——姓沈的没瓤过给谁。三十年前沈家爷爷就凭那把宝刀得天下,财星这又落到沈家瓦屋顶,一点不含糊!”
这话真使孟昭有掉进醋缸里,浑身螫着痛。只见他嗤的一声,把套裤筒割开一大半边,一脚踏上长条凳。这是在镇董府上的大客厅里。
“洪老爷明镜高悬,各位兄台也请做个凭证!”
孟昭有握着短刀给四周拱拱手,连连三刀刺进小腿肚。小镶子戳进肉里透亮过,拧一个转儿拔出来,做得又架式,又干净,似乎不是他的腿、他的肉。腿子举起来,担在太师椅的后背上头,数给大家看,三刀六个眼儿,血作六行往下滴答,地上六片血窝子。
“小意思!”
孟昭有一只腿挺立在地上,静等着黑黑紫紫黏黏的血滴往下滴答,落在大客厅的罗底砖上。那张生就的赤红脸脖子,一点也没变色。在场的人听得见嗒嗒的滴答,远处有铁榔头敲击枕木上的道钉,空里震荡着金石声。铁路已经筑过小镇,快在邻县那边接上轨。
孟昭有他女人送了一包头发灰来给他止血,被他扔掉了。罗底砖地上六片血窝子就快化成了一片。
沈家的三小子这才取来那柄刀。原是一柄宰羊刀,沈长发的上一代靠它从孟家手里赢来包盐槽的标,事后才配上乌木梅花镶银的刀柄和鞘子。刀子拔出来,显得多不衬,粗工细工配不到一起,尽管刀身磨得明晃晃,不生一点点锈斑。
沈长发一双眼睛被地上的血迹染红了,外表看不太出,胆子已经有点寒。不临到自己动刀,总不知道上人创那番家业有多英豪。一咬牙,头一刀刺下去用过了劲儿,小腿肚的另一边露出半个刀身,许久不见血,刀身给焊住了。上来两个人帮忙才拔出来。
客厅里两摊血,这场没谁赢,没谁输,洪老爷打道回衙门,这份排解的差事只有交给镇董就近替他照顾。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